我在你的房间里挂满了我的画,这样你便不会忘记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—— 梵·高

  这儿是一座四面环山的城市。从高速路上经过时,相隔不远就可以看到一座墨绿色的山。城里有一条河,悠悠的绕了一圈。若你顺着河一直往上走,就可以看到一片狭窄的住宅区。这里的房子灰蒙蒙的,就如同 长期受污染的城市上空一样。

人们无法常年见到一个明媚的太阳。

  城市位于北回归线以南。在这里,人们永远无法细致的分出春天和秋天。通常,还未来的及感受春秋,它们就迅速的融合在了下一个季节里。

  夏天,正午阳光直射的时候,你甚至能够清楚的看见路面上蒸腾起的油状物。冬天,即使天气再冷,也不会飘雪。随着温度的降低,一股潮湿的水汽从脚底蔓延而上,并迅速占领你的全身。这样的感觉如同呆在一座阴森的地下墓穴。

  人们在城市里生活着,他们不断抱怨着这里的天气,却又从舍不得离开。这一切,一如他们祖先生存的状态。

  兰汐的书桌正好是靠着窗子的。她对着计算机工作,时间长了,眼睛就会硬生生的疼。眼睛疼得时候,她把目光转向窗外,看着对面的楼,或者,将目光绕过一层又一层的楼房,去看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山。

  更多的时候,兰汐会看到一个男人。他似乎总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楼顶,手里提一只灰色的水壶。其实,对楼的天台上几乎什么也没有,只有交叉的几根晾衣绳和一株破败的大葵花。他出现在那里,只是为了给葵花浇水。兰汐看不清楚男人的表情,可是她总觉得,他似乎喃喃自语。声音轻轻的,手指小心的抚过葵花相互交叉的花瓣。微微带着笑意。

  那样的表情,就像是,就像是对着自己的情人一样。 兰汐想。

     我们的生命是朝圣者的进程。我们是这个地球上的朝圣者和陌生人。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,最终要到遥远的地方去。我们的生命进程,是从地母的怀抱中,回归到天父的怀里去。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在时刻变化着。永远没有一成不变的城市。这是上帝的旨意。我们在许多方面都变化巨大,我们不会和过去一样,也不会保持现在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—— 梵·高

  男人总是出现在那里。兰汐把头转向窗外的时候,又看到了他。他看起来不大健康。即使是这么热的天气,他也每天用长袖棉布衫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。这样的外表,使他看起来像契科夫笔下的别里科夫。

  那株大葵花似乎快要死了,它细长的脖子无法支撑住大大的脑袋,所以总是深深的弯下腰去。也许,当它的脑袋触及到地面的时候,它就要死了,即使如此,那个男人每次看到它的时候,眼神都温暖的像看到自己的情人一样,这是为什么呢?

  他真是个怪人,兰汐想。不过话说回来,在这样一个畸形的、充斥着各色各样人物的社会里,也许,他不过是普通的一个。

  兰汐很好奇。她住在这个小区里很长时间了,对于对楼上的人基本上也很熟悉。而这个人,似乎是某一天突然搬到小区里来的。她走到阳台上,看着男人从天台上走下来,打开某个房间的门,走进去。兰汐发现,原来他就住在与自己房间对面的房里。

  那个房间总是拉着一层厚厚的窗帘。她之前都没注意到,原来,男人是住在这个房间里的。厚实的窗帘遮住了一切。窗帘的颜色很深,就像要刻意挡住阳光的到来一样。

  喜欢葵花的人,应该也会喜欢阳光才对吧。她想,可是为什么,要把阳光刻意地阻挡在外面呢?

  和自己住同样的楼层的话,那就是九楼。小区里的这些小公寓,结构都是一样的。住在自己的对面,那么,房号应该是:910.兰汐的胸口突然紧紧的抽了一下,就像是把自己的心放在别人的手心里,结果却被恶狠狠地捏住了。

  她对兰汐说:“他会来找我的。他一定会来救我。兰汐,请你,请你替我在这个地方等他回来。”

  她离开的时候,脸上的表情很自信,也很坚定。兰汐从来没有看过她那么自信的表情。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兰汐想。看着她那样坚定的表情,自己似乎也要跟着她变得坚定了。其实,就算自己和她那样的亲密,她也从来没有带他来见过自己,或者给自己看他的照片。究竟,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让她在离开世界的时候,依然在眼里留下了无限的依恋呢?兰汐很想看到这个人。她对这个未知的男人充满了好奇。

  她离开的这个地方,就是910的对面。

  住在910的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,会是她让自己替她一直等待的那个人么?

 “小姐,你为什么总盯着我看?”
 

  兰汐刚要上楼的时候,一个声音把她叫住了。她回过头去,一下子愣住了。

 

  男人一只手夹着一支烟,把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。她透过薄薄的纱质上衣,甚至能够感觉到和男人一样骨瘦嶙峋的手指。竹节一样的关节把她的肩膀硌得微微发疼。他紧紧地捏住自己的肩膀,像是要彻底抓住什么一样不放松。
 

  兰汐只好尴尬地冲他笑了两声,说:“可是我并不认识你。”
 

  男人抬起头来,兰汐终于能够看清楚他的脸。他纤弱,模样邋遢,两只眼睛朦胧的睁着,似乎永远也没有睡醒。他的脸瘦削,却没有坚硬的棱角。他把烟扔了,然后将另一只手也按在她的肩膀上,说:“对面九楼的小姐,每天都在背后窥视别人的生活,你不觉得,这样不太礼貌么?”
 

  原来他也在看自己。只不过他比她高明的多,男人不动声色地站在暗处的角落里,把自己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。
 

  兰汐一时语塞了。男人走过来,把嘴凑到兰汐的耳旁,说:“小姐,别再偷窥我的生活了。”
 

  男人走了。兰汐感觉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强硬。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潮湿的水汽。这让她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冷颤。
 

  她觉得真奇怪。男人是怎么看到自己的生活的呢?她站在阳台上的时候,男人从来没有向对面的楼层投射过来目光。他是在那层厚窗帘的后面,观察所有的一切么?就如同躲在云层后的太阳一样。它隐藏在云层后面,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被它温暖的人们。
 

  兰汐回到房间的时候,依然习惯性地向窗帘望过去。他又站在那里浇灌他的大葵花了。一朵葵花需要那么多的水吗?她觉得,他应该让她站在阳光底下。它是太阳的情人。
 

  她这么想着,谁知,男人突然从天台上转过身来,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兰汐。她吓了一跳,赶紧把身子缩回来,坐在阳台的地板上。她的心突突地跳。过了一会,她偷偷地探出脑袋,往对面的天台仰看过去。男人已经不见了。
 

  兰汐松了一口气,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。她做到桌前,还是忍不住会转过头去看对面的房间。那个房间,总是蒙着厚实的窗帘,再加上后面的一幢楼的阻挡,那么,整个房间都是黑的。在那么黑的房间里,需要时刻都点着灯吧?
 

  门铃响了。她站起身,跑去开门,她惊呆了。
 

  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,说:“九楼的小姐,我说过,不要偷窥我的生活。”
 

 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。男人似乎没有梳理头发,他的眼睛被几丛杂乱的头发遮住,他看不清楚。他脸上没有表情。兰汐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。
 

 “如果你真的要看,就应该直接到我家里来。”他说。

  人类其实什么也没有。如果他们能够明白这一点,那么,他们将会好受许多。而对于那些未来的不可预知性,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  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  ——梵·高
  男人的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摆设。阳光被厚实的窗帘遮住,很昏暗。这样子,或许连白天与黑夜都分辨不清。她觉得局促不安。她的确想知道,这个男人是否就是那个未知的人。但是,她完全没想到,这个人会这么直接地让她到家里来。她偷偷去看男人的表情,可是,他似乎对于她的来到漫不经心。
 

  男人打开灯,请她进来。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挂上了梵·高的《向日葵》的仿作。墙壁刷成了橘色,充满了温暖的光。那些向日葵,像是活的一样。它们像人们伸出手臂,把人们的心揽在温暖的中央。只需要开一盏灯,整个房间就能全部亮起来。
 

  兰汐说:“你很喜欢梵·高?”
 

  男人走到墙壁前,一幅画接一幅画地看过去。他的眼神如同房里的灯光一样明亮温暖。只有在这个时候,他看起来才是清醒的。
 

  男人说:“你也许不相信,这些都是我画的。其实很早就有人对我说,我一定有绘画的天赋。只是,一直以来也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说。她第一次看到我的仿作时,惊讶得快要跳起来。她兴奋得就像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。她说,你一定有绘画的天分,相信我。”
 

 “我相信她。因为她的眼神很坚定,容不得我怀疑。可是,从头到尾,也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说。她喜欢梵·高,所以,我为她画了梵·高画过的所有向日葵。她那么高兴。她的脸就像一个张开的、温暖的向日葵花盘。她的表情照亮了我的整个生命。她把我画的所有画挂在这个房间里,每一个角落。她说:我在你的房间里挂满这些画,这样,你便不会忘记我了。”
 

 “你应该猜得到,那是一段多么温暖的时光。我坐在房间里画画的时候,她穿着木屐在我的背后走过来走过去。木屐在地板上踩出哒哒的声音,像是按节奏行走的秒针。要准备晚饭的时候,她在厨房里炒鸡蛋。她不会卧荷包蛋,所以,在煮面条的时候,她总是要先把鸡蛋炒一炒。整个房间里都飘满了金黄的香味。阳光很好的日子,她总是抱着盆子走到天台上晒衣服。在天台上,她种了两株葵花。我曾以为,葵花在花盆里,是无法健康地活下来的。可是,它们向着太阳生长,精力旺盛。她晒衣服的时候,我就给葵花浇水。风吹起来,带着湿润的泥土香气。那是一段多么温暖的日子。”
 

  “两株吗?可是现在只有一株啊。”兰汐说。
  “所以你看,在只剩下我一个人。”
  “那么后来呢?”
  

   男人低下了头抚摸桌上那个有些裂开的木质相框,淡淡地说:“没有后来。”
  

   兰汐走过去,轻轻从男人手里接过相框。她的眼睛充盈了。原来,就是他。

  

   她临走的时候,兰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。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兰汐。我希望,在我离开以后,你能替我等一个人,”她说,握住自己的手更紧了,“你一定要答应我。他一定会来找我的。”
  

   兰汐点了点头,说:“你放心,我一定等他来。”
  

   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起来,眼睛里充满了湿润的光芒。她说:“我没有办法等到他。我只知道他一定会来。”
 

  “那么,他长的什么样子呢?”
  

   她说:“你不必知道他长什么样。因为只要你看到他的时候,你会知道,就是那个人。兰汐,只要你在这间房子住下来。那么有一天,你一定会看到他。”
  

   兰汐站起来,从窗子向外看出去。对面有一间被窗帘遮住的房间,厚实的窗帘阻挡了任何光可以进去的通道。那一定是一间阴暗的屋子。似乎从没有人从那里进出。真如她所说,自己会在这里等到一个入住那间屋子的男人么?
 

   “请你相信我,兰汐,”她说,“你一定会看到他。那个人,是我一生都爱着的人啊。”

      我们的思想有没有很快地被表现出来过?它们可能是我们灵魂里的一团火,可是,却从来没有人温暖他们自己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  ——梵·高
    男人每天在这个城市里奔跑。他向每一个认识的人打听她的下落。可是,每个人都冲他暗淡地摇头。她究竟在哪里呢?
  

    这样的寻找让他感觉烦躁。他觉得自己每天都精疲力竭,可是,即使这样,他仍然一无所获。天热得快要将人蒸发掉了。马路上腾起一层热乎乎的油状物,他觉得,太阳从天空中投下了一团团的火种,并在他周围迅速地燃烧起来。
  

    他每天都在不停地奔跑。他觉得自己像电影中那个永不停步的罗拉。
  

    当他在繁忙的街道中穿梭时,总是会不小心撞到人。他来不及道歉,就直接冲入人群中。人们在他背后愤怒地吼叫,可是他听不到。风呼呼地灌进他的耳朵里。她站在他视线的前方,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向前奔跑。他只好加快步伐。风撕裂了他耳边的一切声响,他什么也听不到了。
  

    当他撞倒眼前的男人时,他终于停住了脚步。他看见了一个点燃他内心火焰的男人。
  

    两年过去了,当他再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,他仍然有一股怒不可遏的冲劲。他想一拳挥到那个男人的脸上。如果不是他,事情也许不会像今天这样子。
 

   “你知道,我希望这辈子再也不用见到你。”这个沧桑的男人这么说。
  

    他点点头,说:“我同样也不想见到你。”
  

    只不过两年时间,这个男人以一种太快的速度在变老。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,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高高在上。对于他来说,自己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。而这个粗鲁的年轻人却要对他说,他希望和他的女儿结婚。
 

   “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,你用什么来给他幸福?”中年男人脸上写满了轻蔑。
  

    他有些紧张这个中年男人对他来说,非常重要。他因为紧张而不停地晃动双腿。他想点一支烟,这样他才能保持冷静。可是她对他说,不要抽烟。她看着他,眼睛在他的脑海里闪闪发亮。他这么想着,把伸进口袋里的手缩了回来。

    什么是幸福?幸福是一个宽泛而朦胧的概念。怎样才算是给她幸福呢?其实,他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就是幸福的。这是一种温暖的小时光。在这样的时光里,他们不需要更多的语言。它们对于她和他来说,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。时间安静的流淌,阳光洒满了整个阳台。幸福,不就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吗?
  

    他知道,其实这个中年男人对自己的状况很不满意。他认为自己不稳定。他认为一个姑娘和他这样的流浪画家——或者,连画家都称不上——没有一个安定的保障。可是,即使他知道这个男人的想法,他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?他第一次感觉,有那么一团厚重的浓雾笼罩在自己头顶,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。他头一次觉得如此地局促不安。
  

    男人斜着眼睛看着他,男人的态度让他觉得,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计划之中的。
  

    男人喝了一口茶,说:“那么,你喜欢她吗?”
  

    不知道为什么,他甚至有点想哭。他点点头,说:“是的。我喜欢她。”
  

   “如果你喜欢她,”男人笑了,“你就不应该打扰她。你应该走得远远的让她有一个 充分的空间去发展自己。而你,也需要充实自我。”
  

    他沉默了。男人的话没有错。但是,他不愿意离开她。男人知道他犹豫了。可是,男人不想因为他的犹豫,而引出任何计划之外的后果。男人说:“如果你想要去留学,或者做任何别的事,我可以给你提供费用。只要你离开她。”
  

    这是一种无耻的侮辱。他站起来,转身走了。他感觉,男人在他背后满意地笑了。
  

    他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个城市。没有留讯息,也没有告别。他一个人离开了这个极端的城市,这个没有春秋的城市,这个有她的城市。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眷恋的地方。只可惜,他不能留在这里。
  

    只不过两年的时间,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再也没有过去的那种骄傲感,他全身上下都充斥着疲倦。这个曾经一手遮天的男人,这个曾经用钱阻断他在这个城市里生存的男人,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盛气凌人的光芒。留下的只有凝重的晦涩。
  

    他也许该好好休息一下了。
 

   “既然如此,你为什么还要回来?”男人说。
  

    他说:“我只想知道她的下落。”
  

    男人说:“不必了。她死了。”
  

    那个男人在说什么?他觉得喉咙里面有一团沾满酒精的棉花球。当他喘不过气,用力吸气的时候,这团棉花球就热辣辣地燃烧起来,凶狠地烧着他的喉咙,然后呛出眼泪。
  

    他跳起来,揪住男人的领子:“你说什么?”
  

    男人很平静,或者说,是淡漠:“她死了。”
  

    他愣住了。


       回到这里,我感到很凄凉,并且始终感到威胁着你,也压迫着我的那种风暴。怎么办呢?你知道,我通常总是尽力显出高高兴兴的样子,但是我的生命受到了根本的威胁,我的脚步也在摇晃,我担心,我会成为一个负担,你会感到我是一个可怕的东西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     ——梵·高
       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。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男人已经不见了。他想起来,当他愣神的时候,男人站了起来,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。他觉得,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,一道巨大的雨幕毫无预兆地笼罩了他的眼睛。
      

       有人推开门,挂在门口的铃铛叮当响了。他抬起头。一个女人踩着湿漉漉的鞋子跑进来,然后做到靠窗的位置上。
       那个时候阳光真好,她把洗好的衣服都用盆子装好,然后端到天台上去。粗细不一的晾衣绳相互交织,像是一个纠缠不清的人的命运。她抱着红盆子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晾衣绳之间穿梭,麻利的把衣服挂上去。她的头发简单的束成一个马尾,锁骨在阳光的照耀下明晃晃地凸出来。她踩着一双木屐脚上挂着一串银质小铃随着她的步子丁丁当当地响。天台干燥的水泥地上留下她的一长串湿漉漉的脚印。这些脚印前后交叉着,一直踩着,一直通向他的心里。她的裙角轻轻地飘起来,像是一株细细的狗尾草,将他的心弄的痒痒的。可是现在,她静静地站在黑暗里,只留下一对哀怨的眸子。她的眼睛里不断渗出水。它们,流经她的脸颊、她的脖子、她清晰的锁骨,一直扩展开来。流向他的心里,留下一片潮湿的水迹。
      

        她穿着坚硬的木屐,在他的心里踩下了一片淤青。
   

        她走过来了。在她的周围环绕着一个昏黄色的光圈。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暗淡的光。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,说:“我等了你这么长的时间,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呢?”
  

        她说完,转过身去。黑暗侵袭上来,只剩下那个单薄的光圈。他急忙伸出手去,想要抓住她。可是那个瘦弱的光点在黑暗中一窜就消失了。

   兰汐听见外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。她走到窗前,拨开窗帘一看,原来下雨了。
   

    这座城市很久没下雨了。每天人们都顶着太阳的炙烤,现在人们期待已久了。
  

    男人还没有回来。她来看他的时候,他正要出门。男人说:“请你帮我把房间整理一下,并且等我回来。”他说着,奔跑着下了楼。到现在,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。墙上没有钟,她无法知道时间。人们在雨里匆忙地奔跑,溅起了一路的水花。在这样的天气里,那朵达葵花是不是也应该避一避雨呢?她觉得它那狭长的脖子会被劲急的雨从中间折断,留下一个残缺的躯体。她这么想着,点了点头。那多葵花应该移动一下位置。
  

    她刚打开门,就看见男人挣扎着从走廊尽头走过来。他全身都湿透了,裤脚上占了一些湿黄的土。他扶着墙一路走过来,懒散的表情有些扭曲,他走过的地方,墙上留下了一长串暗灰色的水印。
  

    兰汐跑出去,扶住了他:“怎么了?出了什么事?”
  

    男人推开她的手,固执地往屋子里走。他走进去,一把抱住桌上那个破旧的相框,有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。兰汐想要拉住他,可是,他奔跑的速度根本不容许她伸出手去。男人蹭蹭地跑上了楼顶,“啪”的一声关上了天台的门。他上了锁。
  

    兰汐在外面使劲地敲着门,可是男人仿佛没有听见,只是径直朝葵花的方向走去。果然,那株葵花在雨水的打击下,早已经低下了头。他的脸上露出了温暖的表情,如同他一如既往地表情一样。他喃喃地对那株葵花说着什么,偶尔伸出手去,擦拭掉葵花上的雨水。他坐下来,怀里紧紧抱着相框。
  

    雨越来越大了。兰汐在天台的楼梯口用力敲打着门和窗户,可是,男人好像都没有听见。那是一个只属于他的世界,静谧而安详。雨水哗啦啦地落在男人的脸上,顺着一缕一缕的湿头发,顺着脸颊,融入积水里。
  

    那一颗最大的水珠,是巨大的雨滴,还是泪呢?


    如果我现在能死就好了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  ——梵·高
  

    男人的表情越来越黯淡了。自从他从大雨里挣扎着走回来,到天台安静地坐了一个小时之后,他的表情就变成这样了。回想起来,男人平时做事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,可是,那个时候的他,脸上总带着一丝希望的红润。可是现在,就连这一丝仅存的明亮也消失了。男人迅速地向一种未知并且巨大的苦难移步。他的生命,如同那株经历了暴雨的大葵花一样,在快速地走向灭亡。
  

    他原有一双流动的、如同湖水般深邃的眼睛。然而现在,它们变成了一潭深沉的死水。他的脸深深地陷下去,露出突兀的颧骨。他手上的骨节更加突出了。那些尖锐的关节像是竹节一样,连着男人如同提线木偶一样的身体。他再也无法到天台上去给他的那株破败的大葵花浇水了。
  

    男人越来越衰弱了。他不吃也不喝,脸上的表情却很安定。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每天都举着只剩骨头的手翻看《圣经》。他不是教徒,可是,当他读着那本黑色封皮的书时,脸上会出现一种圣洁的光辉。
  

    男人说:“请你把窗帘拉上。”
  

    兰汐说:“可是,你需要阳光。你现在,就如同玻璃一样脆弱了。”
  

    男人认真地注视着兰汐。坚定地说:“请你,把窗帘拉上。如果不把窗帘拉上,我就看不见她了。你知道吗,她总是站在黑暗里的。她站在黑暗里的某个角落,轻轻地对我说:那株大葵花都要谢了,可是,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呢?她就像是一个在大海中沉沉浮浮的光点,当我努力地向她伸出手时,她却嗖的一下被大海淹没了。”
  

   “这次,她是真的不见了。我一直住在这个我们一起待过的房间里等着她,可是,她还是不见了。我想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。她给我打过许多电话,可是,我总是匆忙地挂断。我害怕听到她的声音,那样我就会动摇了。我不知道,她在电话的另一端会有多么地沮丧。然而现在,她的沮丧,我都看到了。她在黑暗里说:我知道你会来,你会救我。她的表情里写满了期待。可是,我来救她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。她已经被巨大的失望侵袭,她走了。”
  

   “我找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。我每天给这株破败的葵花浇水,因为,那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。我把房间倒收拾得如同她在的时侯一样。我希望一回头,就可以看见她红润的笑脸。可是,不管我回多少次头,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。可是我又感觉,她似乎就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,从来没有离开过。我不敢打开窗帘,我知道,因为一打开,阳光就会刺进我的眼睛里,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?就像是,一道闪电狠狠地扎进你的眼睛里,当我看到太阳,眼泪就会狠狠地流出来。眼泪一流出来的话,她就不见了。”
  

   “如果我现在能死的话,就好了。”男人说。
  

    他是一个固执的人。兰汐不知道有多少次强制把他送进医院,可是,在她离开去取药或者联系医生的短短几分钟时间内,他就能够快速地逃之夭夭。兰汐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,而他跑在前面,就像是一个恶作剧得逞了,然后飞快奔跑的少年。
  

    只有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,他才是宁静的。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,被过滤成了一道柔软的光圈。这道光圈映在他的脸上,像是人离开世界前才有的那种独特的光芒。兰汐感到有些害怕。他害怕当他彻底安静宁静下来的时候,只会留下来空虚的躯壳。
  

    兰汐说:“不会的,你会好的。”
  

    男人看看兰汐,笑了,然后闭上了眼睛。他睡着了。
  

    几分钟以后,兰汐觉得,他彻底睡着了。

 

   人们永远不会没有食物和思想,也不会真正孤独。永远不会孤独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——梵·高  

    没有白玫瑰,也没有圣歌。男人静静地躺在那里,脸上露出熟睡中的婴儿般的恬静。
  

    兰汐没想到要给医生打电话。
  

    她拉开窗帘,阳光照了进来。向日葵的暖黄色阳光,将这间阴暗的房间映照的闪闪发亮。
  

    男人孤单地躺在那里。他把内心的敏感和忧伤深深地藏起来。他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。
  

    兰汐没有告诉男人,其实,自己是她的一个使者,想替她传达未尽的信息。只是,兰汐,还没来得及向男人传达信息,他就匆忙地踏上了那条道路,追着她的脚印而去了。
  

    他那么匆忙,是因为害怕再一次错过时间,再一次和她失散吗?
  

    兰汐收拾他的物品时,看到了男人放在床头柜上的《圣经》。他说,只有在阅读它的时候,他才能彻底安定下来。
 

   《圣经》上有许多密密麻麻的注释,她看不清楚。但是,似乎有一页被贴上了一张红色的夹书便签。兰汐翻到那一页去看。
  

    页码永远停在那里:“他们至死也不分离。”

nico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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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善良的成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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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终诱惑我们用力抓住一点影像或文字的,并不是生活,而是我们的灵魂在某些时候,急于表达它的形状。如果您的文章内容够精彩,欢迎投稿,也许会像TA们一样受欢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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