Vol.23
 

伽蓝

伽蓝

一念是师傅捡来的。
师傅说,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,河水解冻不久,远远看着就能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凉。桃花沿着河堤上开放,在微寒的春风里显得是那般病怏怏。那天喜鹊叫了,仿佛是对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的欢迎,或又是离别叮嘱。
一念被装在一个大木盆里顺着河流漂了过来,挣扎哭泣中,他将自己的小半边身子暴露了出来,冻得通红。
师傅说,当他把一念贴着自己的胸抱着的时候,一念身上的寒凉穿透了他的胸,却温暖了他的心,因为那一刻一念突然不哭了,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,居然咯咯的笑了出来,仿佛是别人骚了他的痒。
那一刻师傅决定要亲自抚养一念,那只是一念之间的决定,于是他给这个孩子取名叫一念。
师兄说,一念不是捡来的,是人贩子卖给师傅的。其实,一念不在乎自己是怎么来的,师傅和师兄都对他很好,寺院里又不常见世俗的亲情,一念从来都不知道爹和娘对孩子意味着什么,他跟着师傅念经,跟着师兄习武,觉得世间的亲情也莫过于此。
一念所在的寺院叫“伽蓝寺”,伽蓝,意为众生,为寺名,取守护之意。在一念眼里,伽蓝寺只是一个破落的小院,小院里住着师傅师兄和一念三个人,正殿里供奉的佛祖身上金泥早已斑驳脱落,眉目中却有让人安心的慈祥,殿侧的八部众形态各千。有神态俊美,颇似女子的天神部帝释天,也有三头六臂,凶神恶煞的阿修罗,有施云布雨的龙王,也有专吃恶龙的金鹏大鸟迦楼罗,有奏乐舞蹈的紧那罗,也有飞天的乾达婆,有罗刹和夜叉,也有大蛇摩乎罗伽。一念听师傅说了很多他们的故事,结局总是佛法无边云云,而一念却喜欢问师傅,帝释天为什么总能打败阿修罗,迦楼罗为什么没有吃完龙部,佛祖割肉饲鹰到底疼不疼?师傅说,一念本不该是和尚的,没有慧根,佛缘也太过浅薄。
在伽蓝寺里,一念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后院,那里有一方小小的菜畦,每年夏末的时候胡萝卜会长得很大,一念喜欢挑个头最大的拔出来,雕刻成师傅和师兄的模样,然后和正殿里的大佛摆在一起。
菜畦旁是几颗桃树,每年春天来的时候,粉红的桃花开满了半个院子,落下的花瓣铺在大石板上,就像一块毯子,一念喜欢折一支编成花环戴在头上,可他光溜溜的小脑袋怎么也架不住,往往变成了项圈,每当这个时候,师兄总会说一念俊得像个姑娘。
一念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捡来的,每当桃花开得最盛的那天,师傅会给一念过一个生日,而师兄那天也会喝一点酒。
一念问师兄是不是也是捡来的,师兄说,他不是捡来的,但他的那条命是捡来的。师兄曾是一个杀手,武功很好,有一次他去杀一个人,在将军府的森严护卫下,他最终没有得手,重伤脱逃的他到了伽蓝寺,师傅治好了他的伤,也留下了他的心,他不喜欢念经,却是喜欢上了这份清净。
一念十二岁的那年,师兄还俗了。
那天,伽蓝寺所在的马蹄山上来了好多人,是远处的一群山贼,他们打劫了整个村子,一个常来寺是求佛的女子逃到了马蹄山上,粗布裙裾被沿途的树杈挂破,苍白的皮肤露出星星点点,后面的那群禽兽像受到了鼓舞一样,嗷嗷地叫着,吓得女子脸色如白纸一般。师兄知道这个女子体寒身弱,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毅力才让她支撑到了这里,她扑倒在师兄怀里的瞬间几乎是晕厥过去的,挣扎着央求师兄救救村子。
一念虽然随着师兄习武,但他从没有见过师兄出手,那天浑身是血的师兄抱着一个女子会来,给师傅跪下磕了三个响头,然后他从房梁上取下两柄剑,一长一短。师傅没有责怪师兄,问清了大概情况之后,居然从房梁的另一侧取下了一支长枪。
他们双双杀入村子,师兄仿佛又做回了那个刺客,幽灵一般,他所经过的地方鲜血溅在地上,像极了河堤两岸的落下的桃花,而师傅的那杆长枪,正气凛然,大开大合的招式在那一刻是那么气度森严,让身边的山贼不断倒下。两个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和尚那一刻仿佛就是佛殿里的阿修罗,灰色的僧袍一快一慢地在村落里飘荡,杀戮的声音那时就像是生命最后的挽歌,比那晨钟暮鼓都要庄严肃穆。
夕阳西下,晚霞残红,山贼的尸体最终被官府的人带走,而这两个杀神却无人过问。师兄拎了一坛酒,倚坐在一颗大树下,大口大口地喝着,他把酒试探性地递给师傅,果然,师傅比他喝得更豪迈,他们回首相视,哈哈大笑。
师兄终于知道当初那个干瘦的和尚为什么敢收留他了,师傅一定比他杀过更多的人,从师傅的招式里可以看出,那是一种一往无前的杀意,只有战场上才会有。
师兄回去之后,在佛殿里跪了一晚,第二天就离开了,他救下的那个女子的父母都死在了混乱中,他决定照顾那个虚弱的女子,最后他们成亲了,师傅亲自主持的。一念从师傅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,多年以后,他也见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,才明白了那久经沧桑的欣慰。
从那以后,师傅常常坐在佛殿里,他再也没有跟一念讲过佛祖的故事,他只讲自己的故事,一念知道师傅是在忏悔自己的一生。
师傅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将军,住在离伽蓝寺最近的那个城里,在那里他有一个喜欢的姑娘。那年,春天比以往都要冷,桃花却是如同往年一样开得绚烂,他奉命出征,去很远很远的地方,打一个他永远都打不过的人。
那天,她到城外送他,问他何时归来,他说等桃花再次开成今天的样子,他就会回来,回来娶她,他折了一支桃花插在她的鬓角,那么美,在他今后所有的梦里。
那一仗,他输了,很彻底。按照朝廷的律例,他是要被杀头的,所以他没有回去,虽然他知道那个城的桃花一定开了,一定比他走的时候还美。
又过了几年,终于朝廷里忘记了他这个人,他回到这座城,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。他没有见到那个姑娘,人们都说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她都会站在城门口眺望,后来她一年比一年憔悴,却还是没能等来他,不久前她去世了,就藏在马蹄山的山坡上,可以望到城门的地方。
师傅摸了摸一念的小脑袋说:“从那以后,我一直后悔没有早点回来看看,哪怕丢掉了性命,能跟她说句话也是好的,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。”
佛说,人生有八苦,生苦、老苦、病苦、死苦、爱别离苦、怨憎会苦、求不得苦、五阴炽盛苦。师傅害怕死苦,却未料爱别离更苦,如果还有选择,他宁愿回来去上断头台。
师傅在马蹄山上建了伽蓝寺,院子里种了桃树,桃花年复一年地开着,层叠着年复一年的相思。
一念二十岁那年,师傅去世了。临终前,他告诉一念,在他建伽蓝寺之后他的心就死了,他这么多年来苟活于人间,不过是在还他的罪孽。师傅说这么多年来,他开心的时候只有两次,一次是一念会叫师傅的时候,一次是师兄成亲的时候。
在他心中,一念从来都不是徒弟,而是儿子,是他所有的精神慰藉。是他忏悔的虔诚,上天给他的唯一的恩典。
师傅说,师兄成亲那天,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也穿着大红的礼服,那鬓角插花的人儿仿佛一直都在,城门前的石板似乎并没有那么冰冷。他去看过故居,那里春草萋萋,依旧飘荡着他们年幼时的身影,他每天都能听到牧笛,却是有好多年没有吹过了,她说过他吹得最好,他说过她最美。
一念和师兄把师傅藏在了马蹄山的山坡上,可以看到城门的地方,他们在坟前种满了桃树,大概明年春天就会发芽。
此时的师兄已有一对儿女,为人父的他早已丢弃了杀手的冰冷,学会了憨憨地笑,不知为什么,一念突然竟是有点怀念那个爱捉弄自己的师兄了。或许,师傅想要的一生不过是师兄现在的样子,而一念想要的一生不过是小时候的样子。
一念和师兄嫂子道别,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,看看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。小丫头问他:“叔叔,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
“等你爷爷坟前的桃树会开花的时候,我就回来了,别忘了给它们浇树啊。”
师傅还在世的时候,最喜欢小丫头叫他一句爷爷。
嫂子给他打点行装,师兄嘱托了他好多其他的东西,那时候一念才知道,俗世间的温情并不是跟着师傅念经,跟着师兄习武,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所有的容貌。
在往后的几年里,一念路过了村落,见识了京都,跨过了荒芜人烟的大山,遇到了烟波浩瀚的大海。他看到战争的残酷,也看到了战士间的舍命相救,他看到黎民百姓的疾苦,也看到了朱门酒肉臭。
一念走到北方一个小城的时候病倒了,一个老郎中救了他,他认识一念贴身的那块玉佩,那一念被捡到时身边唯一的饰物,一念从未想过去探究其中的秘密,却不料它出自帝王之家。老郎中说,一念或许就是那个失踪的前朝皇子,他嘱托一念把玉佩收起来,再也不要示人,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了,或许会挟持他造反,或许也会把它送到官府换取赏金。
老郎中是前朝御医,如今躲到了这个小城中隐姓埋名,却不料还能见到旧人,自是欣喜万分,他取出了珍藏多好的好酒,才想到一念是和尚,喝不得。几样普通的小菜出自郎中的女儿之手,甚是美味。一念突然想到了师兄,他每天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吧。师兄刚成亲的那两年,一念还小,他总喜欢偷偷跑到师兄家里,嫂子会专门给他做一个素菜,味道就如同今天的一样。
他竟是开始怀恋那样的日子了,一念想起了师傅的话“你本不该是出家人的”,是啊,他为什么要出家呢?师傅为了怀念,师兄为了宁静,而他却又是为了什么呢?
老郎中的女儿叫吴萱。萱草,又名忘忧草,亦是中药的一种,主清热调和,凉心止血。老郎中给女儿取名吴萱,愿景不过是能安安心心过一辈子,得心忘忧。
一念知道她名字的时候,却是说:“焉得谖草?言树之背。愿言思伯,使我心痗。如若取名于此,仿若取名红豆,本就是相思之意,早已背离了忘忧的期念。”
萱草姑娘一点也不生气,只是笑着问道:“你怎么也读诗经,你不是和尚么?”
“佛祖没有说弟子不能读诗经,若要博爱众生,便要知众生之苦,相思苦便是爱别离之苦,阿弥陀佛!”
“狡辩。”她咯咯地笑着,明亮的眼神里抖落了晶莹的光芒,让一念不知所措。那一刻,一念仿若看到的是黑夜里那颗最明亮的星。
一念记得有一次他月夜行路,乌云骤起,很快就辨不清方向了,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,天空的一方出现了一颗星,那么亮,那时一念就像一个溺在水中的人抓到了一截浮木,足以让他念一万句“阿弥陀佛”。可这一次呢?一念觉得自己似乎更愿意溺在其中。
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感觉,一念说不清。
小城的冬天来了,有一天早上起来,白雪掩盖了整个城,干干净净的。那条叫做“黑牛”的大狗,在小小的庭院里撒欢地跑着,雪地里拱出了一条条阡陌交通的小道。看到吴萱出来,它立马窜到女子的怀里,用它长长的大舌头舔着她的脸颊,她躲着,咯咯地笑着,更多的雪沾在了她的鬓角,落进了她的脖颈,冷飕飕的。
一念用袖子给她轻轻拭去头发上的雪,他看到她的脸红到了耳根里,却以为是冻的,一念又把他的僧袍给她轻轻披上。而她那一刻就像一个木偶一样,任人摆布。或许有一个人愿意一生这样摆布她,才是她期待的忘忧吧!
春节过罢,一念说他要走了,回他的伽蓝寺,师傅坟前的桃花大概要开了,他该回去看看了。吴萱问他还会不会来了,他说不知道。
是啊,他是出家人,回来又能怎么样?
一念的行囊是吴萱收拾的,她在里面放了一封书信。里面只有一句“焉得谖草?言树之背。愿言思伯,使我心痗。”
只有他才是她的忘忧草,想不到他当时随意的一句话竟是一语成谶,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?
一念回去的那天,桃花果然开了,炙烈的粉色开满了山坡,几乎都看不到了师傅的坟莹。
师兄脸上的皱纹比他离开的时候深了许多,嫂子还是那样的和气,气色却是好了太多,完全不是当年那个苍悴的女子。小丫头也长大了,懂得了羞赧,不再叫他光头叔叔,而那个当时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子也到了编花环戴在头上的年龄。
给师傅上罢坟,一念问师兄,生活是什么味道?师兄没有说话,递给他酒壶,示意他喝一口。师兄问:“这酒是什么味道?”
“初入口,辛辣,然后苦,最后一丝有甜味,经久不衰。”
“生活就是这般味道,百味陈杂,但无论是那般滋味,到最后回味的时候,都是甜的。”
三天后,一念又离开了,向着北方而去,他说:“我大概找到自己生活的味道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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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给文章取名《伽蓝》,不是因为《烟花易冷》,虽然故事里有取自《烟花易冷》的素材。
伽蓝,为众生之意。众生的爱情不过是师傅的人不如旧、师兄的现世安稳和一念的未来希冀;众生的生活不过是师傅的赎罪、师兄的安乐和一念的未知;众生的味道不过是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
无论是何种生活,何种味道,请记住,回味起来,都是甜的。
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和我一样对未来充满畏惧和迷茫的人!

杜公子诗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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