坟

坟

      记忆像是坟头飘起的冥钱，飘进山坡的野草边，风吹往事现。

      村子西头有个老光棍，打我记事起，他就是白着头发的一个人，他唯一拥有的是一座瓦房子和一座茅坑。
      他家门前有丛竹林，竹林下有一个石凳子。我经常端着一盘花生，提着一瓶诗仙太白去找他，坐在石凳子上听他讲一些鬼怪故事。以前提一小瓶白酒都是他一个人喝，在我稍大一点后，他就用瓶盖子给我匀一些，我酒量不好，听他讲完故事我都喝得晃晃悠悠的回家。奶奶问我去哪儿了，我打个嗝、红晕着脸望向他的家，说听他讲故事去了。我奶奶去骂了他一顿，说他带坏了孩子，因为这件事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故事可以听。
      他没地种，只好放羊。他拄着拐杖带着羊群，时常整天都坐在山坡上，拐杖上挂着一个油壶。因此村里的孩子都叫他柴油壶，我叫他老柴，尽管他比我爷爷还大十来岁。
      后来上了初中我才知道，他讲给我的鬼怪故事很多都是聊斋里的。有次坐在竹林下喝酒的时候，我就问他：“老柴，你是不是上过学？”
      老柴半天没吭声，在石凳子上磕了磕烟斗，重新圈了根汗烟，吧嗒了几口后才说年轻时上过学，不过没上几天。
      在小日本还在中国的四十年代，上过学可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。只是那时的我从没去想过，为什么上过学的他会一生如此潦倒，连个媳妇儿都没讨到。
      我经常和他去山坡上放羊，他坐在一块石头上，旁边是一座坟。
       我问他：“老柴，你坐哪儿不好要坐坟旁边？”
      老柴看着我：“你怕了？”
      我说我才不怕，我敢晚上一个人穿坟场。
       羊儿在山坡上吃草的时候，老柴告诉我：“伊阿宋，你以后可得好好学习啊，不然就会跟我一样，打一辈子光棍。”
      我不以为然，我爷也没上过学，不照样把我奶奶骗到手了吗？

       老柴说，人的前半辈子受苦受难看风景，后半辈子透过苦难看自己。后来想起这些话，只是遗憾自己当时太小，若能稍微懂点事，我一定会很珍惜和他一起放羊的下午。

      我大三那年，老柴死了。

      奶奶连续两天没见着老柴出门，心想怕是病倒了，就推门进去看看，隔着蚊帐见老柴躺在床上，奶奶站在门口喊了两声，老柴没动静。奶奶心头就估计出事了，怕得不行，赶紧叫爷爷进去看看。不多一会儿，爷爷出来摇了摇头，让奶奶把乡亲们都叫过来。
      老柴死了。什么时候死的不知道，只知道他死得如此凄凉。后来大队出资买了棺材葬了他，也总算是入土为安了。年近九十的他没有媳妇儿、没有后人，是村干部带着村民们给他送行的。
       大三寒假我回了趟家。屋子一旦没人住，就会没了人气，会透出荒凉感，尤其是瓦房子。我见他家屋头都长出了荒草，就去问奶奶，老柴是不是死了。
       奶奶说，死了好几个月了。
       我问，那他埋哪儿？
       奶奶说，后面山上，他媳妇儿旁边。
       我错愕不已，他有媳妇儿啊？他不是老光棍吗？

       在我爷爷还小的时候，村里来了两个年轻人，二十出头的样子，男的说他姓柴，就在村里搭了间瓦房子住下了，另一个是个姑娘。
      在集体那年代，满山都是饿死的人，我爷爷、奶奶都是差点饿死的，老柴媳妇儿怀上以后营养跟不上，饿死了，一尸两命。就葬在后山那山坡上。
     上了大学的我到了懂爱情的年纪，再回到和老柴放羊时坐过的地方，我才明白老柴干嘛要坐坟堆边上，他没告诉过我那是他媳妇儿。我没见他在坟前流过一滴泪，没听他对他媳妇儿说过一句话，他不是个矫情的男人，他的深情在他长达近七十年独自走过的人生里已经表达的很明确。
      那时他说，人的前半辈子受苦受难看风景，后半辈子透过苦难看自己。
      我懂的有点晚。
      我不知道每个傍晚，他放羊的时候坐在那座坟前，看着坟前已经褪色的鞭炮碎纸是什么样的心情。我没看出过他的忧伤，或许是因为日子久了，悲伤在毫无表情的脸上沉淀了下来。但我知道，每次放羊，他都在故地重游。
      听他讲故事我就知道他是个有文化的人。
      于是长大后的我开始猜测他和她的故事，他们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，然后私奔来到这个村子的，只是除了我，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小村子里有那么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，即使如此，曾经荡气回肠的爱情也不过落了一个身后无人送终的悲哀。
      只是如今啊，旧坟旁边生新坟，故人心中一座城，他走得如此凄凉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年轻时迎向生活举起的屠刀

              也像是出自勇士胸腔的吼叫

              可日子难料

              老来竹林喝酒的孤老头一遭

              放羊的山坡上二月即告枯黄的草

              脚下黄土堆成的坟奚落旧人的笑

              那你说这人世  能把什么安葬得了？